對話蔚來李斌:放棄原則有無數理由,但要盡一切可能堅持互聯網+
出行教父如何走過至暗時刻?
嘉賓丨李斌(易車、摩拜單車、蔚來董事長)
采訪丨何伊凡編輯丨解夏丨盒飯財經(ID:daxiongfan)
本文精選12293字,邀你15分鐘深度閱讀
以每年巨額代價,在北京東方新天地開一家3000平方米的汽車體驗中心,這是老牌車企令人熟悉的豪氣,而只將其中一半不到的面積用于汽車展示,其他空間都改造成咖啡吧、圖書館、親子空間,則隱喻著電動車新貴略顯陌生的潛臺詞。
我和蔚來創始人李斌坐在二層圖書館喝茶,這一層寬敞舒朗。我們見面當日,傳出消息,當當網將被海航系的天海投資并購,這個消息令他頗為唏噓,他當年也曾參與當當網創辦。從這個圖書館看來,他對閱讀依然懷有濃厚興趣和自己的品味。我請他給創業者推薦一本書,他在書架上徘徊良久,抽出幾本,又放回去,最后選了一本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,這是他在北大社會學讀書時的必讀書目,他認為此書對全球經濟為何發展到今天,提供了一種不同的視角。
還沒到晚高峰,落地窗外長安街上車流在3月干燥的空氣中穿梭。放入更長的時間軸距,他希望從窗外看到什么?肯定不只是街頭上跑著更多新能源車。但他會謹慎低調表達自己的野心,我和他提到了賈躍亭,他圓潤的回答“咱們還是不聊別人的事。我的看法是,如果回歸商業本質,用戶沒有義務為任何人的雄圖霸業埋單,用戶體驗才是商業模式變革的核心。”
這個高個子,不喜歡做驚人之語,看起來缺乏攻擊性的男人,正成為出行戰爭中最大贏家之一。身兼易車、摩拜單車、蔚來三家公司董事長,還投資了30家以上與汽車服務相關的公司,其中不乏像優信這樣的獨角獸,鏈條已從汽車媒體、汽車后市場、汽車金融、移動出行服務延展到了資本規模最大的整車制造,幾乎覆蓋了用戶選車、購車、用車,到最后二手車交易全觸點。2月底傳出消息,蔚來已聘請包括摩根士丹利和高盛在內的八家銀行,為2018年赴美上市做準備工作,預計此次IPO融資規模最高達20億美元。
不同于從互聯網一端切入出行紅利,造車是更勇敢者的游戲,它大輸大贏,充滿了荷爾蒙。李斌可以說正成為李書福之后最具光環的中國民營造車者,后者從一個笑話熬成了傳奇,2月底因成為戴姆勒最大單一股東在業界扔下一枚重炸彈。而賈躍亭目前還是一個笑話,憑借法拉第未來東山再起的幾率不高。與他賽道接近的王傳福,曾是中國新能源汽車的先行者和代表,皇冠也曾在他頭上,如今談不上落后,只是相較之下不再性感。從海外看,特斯拉準備通過Model 3進軍普通消費者市場,這會與蔚來發生正面碰撞,但它正受到生產速度遲緩的拖累。保時捷3月推出了一款全新電動轎跑——Mission e Cross,大有抄特斯拉后路之勢,有人將之視為傳統車企反擊的一個信號,不過產業大遷移中,膠片、手機、PC等行業都發生過類似故事,真正能裝新酒的舊瓶并不多。
這個大背景下,很難計算蔚來距離“成功”的里程,何況每個人對“成功”本來就有不同定義——如果以將人類送上火星為目標,馬斯克也剛剛起步。李斌對“高光時刻”這種評價非常警惕,“現在肯定算不上”,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,“我希望高光時刻真正來自于自己對自己的滿意”。
我們沒有探討關于上市、蔚來能否走出“產能地獄”等具體問題,而是討論了“第一性”問題:原則。
對沖基金之王瑞·達利歐的《原則》火爆的一塌糊涂,他在書中寫到,“原則是根本性真理,它讓你發現事實是什么,并構成了行動的基礎, 幫助你建立一種以原則為基礎的生活方式”。但同時“原則”不止是一本書,而是開源算法,進化系統。卓有成效的企業家都有原則,正因為往往被迫在缺乏原則的環境中戰斗,才能將原則至于自我之上。他們對原則的理解,是對這套算法和系統的豐富。傳遞他們的原則就像傳遞基因,其意義超越了個人的成就。我今年的目標是每月深度訪談一位“有原則”的企業家,了解他們原則形成的過程,怎樣讓原則成為自己的內部平衡計分卡,從而揭示:一個塑造者需要什么品質。
李斌是我原則系列訪談的第一位,我們相識時他主要角色還是易車創始人,從一位相對二線的創業者,到投資人,再到今天有了自己的出行帝國,是什么在驅動他的進化?
令我印象深刻的,是他對“至暗時刻”的理解,我以為那應該是2001年底,他欠了400多萬債,團隊從80人銳減到8人的時候,其實恰恰相反,他的至暗時刻是2010年,那一年11月易車上市了,表面上風光無比,卻沒有人知道在此前后李斌內心百般煎熬,他認為,真正的至暗時刻,是發自內心的知道自己錯了,過去三年,投入了那么多時間,融了幾千萬美金都花在了錯誤的地方,然后在外面的鮮花和掌聲中,他決定要糾偏,做對的事情。以下是他的原則:
盒飯財經整理李斌原則如下
以下為訪談原文,盒飯財經進行精編:
用戶只為好的體驗買單,但公司要靠體系化的效率掙錢
何伊凡:最近《原則》很火,你創業這么久,一直保持的原則有哪幾條?
李斌:我首先要過自己這關,由內到外,如果一個自己的事情都沒有搞清楚的話,去忽悠別人,這個做不到,可以說是忠于自己的內心吧。
何伊凡:這聽起來好像有一點虛幻,具體怎么理解忠實自己內心?
李斌:這是我要往下說的第二點,可能中國的企業家很少這么說,因為別人會覺得你很裝。其實我們會發現,硅谷很多人就會這么去說,我覺得其實做任何事還是要讓世界變得更好。
這兩條是兩個層面,首先你要忠實于你自己的內心,但你的內心可能有各種各樣的欲望,再往下說,你到底忠實于什么樣的內心?最終還是要找到能夠調整自己所有欲望的點。其實我現在還比較多去想,你做的事情是不是讓這個世界真的好了一些,這個世界肯定是不完美的,但你是正面的力量還是負面的力量?你是激發大家的正能量還是去釋放出來更多的負能量?你是只看到人心丑惡的一面,去無情踐踏,還是悲天憫人?我們都不完美,但是還是希望自己能夠變得更加的好,這些東西還是挺終極的東西,是一個人對自己價值的認可。
我并不希望大家很矯情的去說這個東西,只是覺得出去你做一件事情,不管是做什么的,每個人都可以敢去相信美好的東西,選擇去相信美好的東西,這還是挺重要的。
我們還是把做這些事情的過程,當成我得到的東西,這樣的話我在做很多事的時候就不會那么猶豫。我是不玩網絡游戲的,人生就是我的網游。
何伊凡:不斷闖關。
李斌:打怪,你設定的目標就是你要打的怪,你也需要有隊友,需要設定各種各樣的策略,去把你的想法變成現實,這還是挺酷的事情。所以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說的原則,因為一說到原則,就有很多象限、很多層面。比如說像商業的原則,我認為就是“用戶總會為好的體驗買單,公司要靠體系化的效率掙錢”。真正商業模式變革的機會來自于用戶體驗的變化,用戶體驗的機會來自于技術與情感,也就是技術變化如何對情感體驗形成提升,這可能都是我思考的點。
何伊凡:剛才你說到原則之一是叫“忠于自己的內心”,這一點在你具體人生中面臨巨大選擇時,它怎么樣指導你的行動?
李斌:對,當然會有很多的轉折點,比如說我創辦蔚來,是因為我看到了行業真正的變化趨勢,然后來做這件事情,而不是簡單地好像市場上有誰成功了,趕緊去跟風吧,其實我做得很多事情大體上都是這樣,1996年我上學時創辦過互聯網公司(注:指南極科技,在美國租借服務器幫中國企業注冊域名),真心覺得互聯網能改變世界。
這里面也有教訓。有一次我沒有那么“忠于自己的內心”,比如說后來沒做最早的那個公司,去參與創辦科文書業信息技術公司(也就是當當網的前身),那時候就是被虛榮心稍稍誘惑了一下,剛畢業去一個合資公司做總經理,薪水給得也不少,我就脫離了自己原來的主戰場。
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,我忠于自己的內心了嘛?當然互聯網泡沫時我挺下來了,這還算忠于自己的內心,做易車算忠于自己的內心,做蔚來也是。但是比如說其實在最困難時,當時選擇去做一些給公司救命的事,比如說開發程序,幫別人去做數字營銷,讓我們度過了2003年、2004年寒冬,衍生出來了易車后面的那些業務,包括數字廣告公司等。但是從事實上來講,還是有一些偏離了自己的內心,包括2007年到2009年,當時做了一些圍繞汽車行業的跨媒體運營,這其實對我們傷害也挺大,分散了我的精力,而且喪失了最好的機會。
你總體上發現,如果可以重來,你可以做得更好,當然時間不能重來。這個“更好”的判斷從哪里來?還是要去做你相信的事情,不要被外界的太綁架。
何伊凡:實際上雖然每個人都有原則,但很難能夠完全沿著自己既定的軌道走。
李斌:是,非常難。我們的選擇可能是往東走,但是你不是直線往東走,現在面前真的有一座山,你就不顧一切的爬上去,這樣的人當然最可敬,但確實很多人都有內心的恐懼,比如剛說到的2007年到2009年,我沒有把全部的資源都投到汽車網站上去,而去做了很多跨媒體運營。有時候你需要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,那時候新浪、搜狐是巔峰,我們易車當時很多業務是與他們合作的,他們汽車經銷商報價的數據庫是我們提供的,反過來講,如果我去做跟他們競爭的事情,當然容易被封殺,我自己的業務可能就不穩了。
從一個商業的角度來講,我用另外一個方式把易車的產業影響力也做出來了,當然也得到了東西,但從另外一方面來講,你當然就不純粹了。這種對原則的放棄,確實都有無數個理由,但事實上還是要把自己的原則再清晰一些,應該盡一切可能去堅持原則。
何伊凡:其實在適當時間妥協,也是為了更長遠的堅持自己的原則,結果往往無法先驗。
李斌:對,我剛才說的要忠實自己,要做自己相信的事情,就和講原則是一個道理。我大概在2002年看過一本書,屬于雞湯一類,叫《做有原則的領導人》,它的意思是,一個人需要有辦法去簡化自己的決策,這就是原則,因為這樣效率最高。就像我現在在蔚來,我還是希望做一個價值觀驅動的公司,這樣你就會有一個處理事情的方法,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準則。其實會讓你效率更高,我覺得還是挺對的。
何伊凡:2014年做蔚來的時候,和你1997年參與創立當當時,差別是很大的,那時你光腳,2014年不但穿鞋還穿靴子。
李斌:蔚來肯定算一個非典型創業,舉個例子來講,在蔚來,我毫無疑問是創始人,也是創始股東。但在蔚來創始投資人里,我也是跟別人一塊錢對一塊錢拿股份,我沒有一股創始人股份,這肯定不常見,我的股份是按照實際出資比例來的。一般創始人肯定要拿創始人股份,確實就像你說的,我當時創業肯定也不是光腳的,但我這么做,讓最早的這些投資人,騰訊也好,高瓴也好,讓他們看到了我的決心。
這一點上我對自己是滿意的,這就是做自己相信的事,充分讓別人看到了我真的相信這個事情。
何伊凡:你是經過了一個漫長的思考和艱難的選擇,才決定要做蔚來的?還是早想得差不多了?
李斌:基本上應該說我2012年有這樣的想法,然后花了兩三年籌備。
何伊凡:為什么籌備時間這么長?是因為易車的原因嗎?
李斌:有很多方面原因,本身易車也在轉型過程中,如果那一次的轉型沒有的話,那易車可能就沒了,到今天我至少可以比較肯定的說,易車肯定沒問題,畢竟我是易車的CEO,也是易車創始人,我肯定得幫易車,把答案尋找到,這個我覺得是很重要的。
在今年1月12號我就不做易車的CEO了,在2016年、2017年我們培養出來的一批新人,在這之后易車往下五年怎么做,在這兩年我也把它想清楚了,而且把團隊重組了,重組以后能服務于總體戰略,我們叫連接用戶,提升體驗。
對于易車我確實有責任感,就像2001年底最后一天,我跟當年易車最早投資人簽下來一個協議,我把他們賠的錢都當成我個人債務,我可以不這么干,但這也體現我當時的一個決心,我覺得這事是我相信的,不會覺得這幾百萬的債務是還不起的。
何伊凡:2001年那看起來還是筆巨款。
李斌:那是巨款,特別是在2001年底互聯網寒冬的時候,所以我們既不要高估自己,也不要低估自己,不管怎樣說責任心還是非常重要。
人生的至暗時刻,是發自內心覺得自己錯了
何伊凡:創業者都出會經歷兩個時刻,一個至暗時刻,一個高光時刻,現在這個時刻,我不知道對你來說算不算高光時刻?2001年底算不算至暗時刻?
李斌:首先我不覺得沒有什么高光時刻,也許媒體的關注度會高一些,但我我對自己的標準肯定比較高。一個人真正的高光時刻應該來自于對自己的滿意,對自己的解讀是最重要的,而我離對自己的肯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而且蔚來也只是剛剛起步,現在有點知名度,但離真正給這個行業帶來變化,還差十萬八千里。商業的競爭太殘酷了,而且太長期了,一個時刻的知名度有毛用?我們看到各種例子太多了,所以我覺得不要自我陶醉。
至暗時刻有太多,如果你非要說至暗,肯定不是2001年那時候。其實至暗跟我剛才說的高光時刻是相對應的,就是你對自己最不滿意的是什么時候。至暗時刻就是你做錯事了,而且發自內心覺得自己錯了。我的至暗是在2009年底、2010年初的時候。
何伊凡:2010年11月易車不就是上市了嗎?我還以為那是你另一個高光時刻。
李斌:是的,我當時發現過去三年做的事情,投入了那么多的時間,融了幾千萬美金都花在那里了,然后貽誤了戰機,沒有做對的事。當時我要決定做對的事情,面臨很多壓力。比如說我當時讓很多人加入團隊,還收購了一些公司,告訴他們要打造一個什么樣的公司,現在我要和他們說對不起,現在必須專注了,這些業務還給你們。
你對自己的這種認知會讓你很痛苦,你要否定自己,你要承擔后果。我還是很在乎自己說過的話算不算數。在這些事情上,雖然并沒有傷害大家的經濟利益,但不管怎樣,原來說的一些事情可能要改了,這對我來說還是挺難的,我現在有點白頭發,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的。
而且給我留的時間窗口特別窄,我要把幾百人從易車拆分出去,在路演的路上都還在處理這些事情。
何伊凡:所以路演的心情也不是很好。
李斌:反正我知道那個事肯定能做,怎么說呢,這對我還是挺艱難的時間,大概有半年,從開始決定到上市這段時間,對我來說人生還挺煎熬的。一方面你表達給別人的都還是信心,另一方面你判斷要拆分、要關掉哪些業務,要去和所有團隊交流,要讓他們接受這個現實,你還要否定自己。那時候我給董事會還寫過一封信,就是反思我們犯的六個錯誤。
這件事對我整體的人生影響很大,如果讓我去回憶,會有很多場景。這件事后,我對自己還是滿意的,但這個過程中,你先要否定自己,然后做一個正確的決策。
何伊凡:只是為自己原來的錯誤買單的那一瞬間。
李斌:或者那一段過程是痛苦的,你要承認自己錯了,要解決這些后遺的問題,而且你在這個行業的威信肯定都會受影響,經歷過這件事之后,我現在做很多決策,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那么艱難了。
其實當時對我來說,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哪?當時我不是必須要做這個事,因為拆出去的業務當時也有幾個億營收,幾千萬利潤。
何伊凡:當時他們還在賺錢。
李斌:另外,也不是說有這些業務公司就上不了市,也沒問題的,我只是內心知道,再去堅持做那個事情是不對的,所以明白人都在等我做出這個決定,當然沒有人逼迫我,是我自己知道可能做錯了一些決策,現在就要糾正回來。這個并不是被動的,是主動的。被動有的時候你還可以調整,你還給自己理由說,董事會要求怎么干,投資人要求怎么干,你還可以把它歸結于外因,但我沒有選擇歸結于外因,就是認為,前面三年就是做錯了,我覺得應該去做正確的決策。
何伊凡:很多人理解至暗時刻,都是來自外面的。
李斌:我從來不覺得外部壓力是至暗的。
何伊凡:外部那種把自己打到谷底,事實意義上的失敗,很多人都是這么理解,但其實像你所說的,這種失敗外面的人可能看不到,波瀾壯闊都發生在你的內心。
李斌:對,這才是人生的至暗時刻,發自內心里面覺得自己錯了,而不是別人要求你低頭。人生的至暗時刻真的不是外部的,外部的苦難、外部的壓力,這個都能調整,而且你很容易推卸自己的責任,你說這是市場的問題,這是競爭環境的問題,你都可以推卸到外部,如果怎么樣,我就會怎么樣等等,你都會有可以調整自己心理的東西。但是如果你真的知道自己錯了,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決策,你要承認,你在那個時間點,作為對于一個對自己有期望的人來講是很痛苦的。
何伊凡:所以面對自己是最難的。
李斌:永遠都是最難的。
“生態”已被異化,用戶沒有義務幫你成就霸業
何伊凡:從2012年到2014年之間,你是否也對蔚來的商業模式進行了很多推演。例如是否用換電的模式,是否要從整車切入來做?
李斌:當然,做了非常多的推演。應該做什么樣的品牌,什么樣的產品,商業模式怎么做, 2012年我們提了個品牌3.0的理念,那時候我也去很多汽車公司去講,講完之后知道,他們其實基本上不會改,不是說他們沒有錢,也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優秀的人,也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技術,而是機制文化,所以我就覺得有這樣的機會。
何伊凡:你思考的過程是怎樣的?這個時間段也恰好特斯拉開始在市場上獲得認可。
李斌:特斯拉毫無疑問是很不錯的公司,馬斯克毫無疑問是非常獨特的企業家,他有他的原則,但我們看世界的角度不太一樣,我看世界的角度,跟我的背景有關系。我學社會學、學法律、學計算機,比較綜合,理科還挺好,2002年易車救命的錢,就是我寫代碼寫出來的,所以我肯定有這方面的理解力。雖然不能說我現在還是這方面的技術專家,但上大學時我肯定是,但另外一個角度,我會更看重一些更宏觀和人性層面的東西。技術是有浪潮的,有波峰有波谷,我一直思考什么東西是超越波峰與波谷的,什么是超越技術的。
何伊凡:人性。
李斌:對,這就是人性,牢牢抓住人性深層的需求,確實可以超越一波又一波的浪潮,所以這個角度不一樣。而且我覺得特斯拉有它優秀的地方,所以我一直把特斯拉當成是2.0汽車公司,我認為我們是3.0的,因為特斯拉是互聯網時代的產物,它還是有挺深烙印的,這和美國的場景也有關系。我們現在的CIO也是前特斯拉的CIO,他來了以后我跟他講了一天,和他講移動互聯網、移動社交對汽車行業可能帶來的影響是什么。
何伊凡:中國的移動社交場景跟美國還是差異很大的,特別在應用層面。
李斌:是的,場景更豐富,創新會更多。特別在應用,這就是我們的機會,前兩天我們美國團隊管理層到中國來開了幾天會,我們和他們講我們的APP,他們聽了之后都覺得很新鮮。
真正的差別,是我們要把人、用戶、把車全部連接在一塊,還有什么積分、互動都在里面,這么一個東西,他們就沒敢想過,因為西方商業競爭早就很成熟了,邊界劃得很清楚,跨界的事情失敗率概率比較高,但是中國就沒那么多邊界。
何伊凡:它會增加你和海外高管的解釋成本嗎?
李斌:會,這個不是那么容易的,比如說我們一直說我們要做一個用戶企業,這怎么理解呢?
我們也有極客精神,但也要做有人文情懷的極客,另外一個角度來講,我們對于移動社交的理解和應用還是很好的,中國有這樣的場景,我們有人口非常密集的城市,已經培養好的習慣,我們就做很多事情是完全不一樣的,就好像中國外賣單量為美國外賣的100倍,肯定背后的邏輯不同。
何伊凡:大家有人說你建立了一個出行帝國,但你說自己并不喜歡帝國這樣的描述?
李斌:帝國這詞當然不好。
何伊凡:現在不同的出行公司都在搭建自己的出行生態圈,你所理解出行的生態圈應該是?
李斌:其實生態這個詞,我從來不用,因為這個詞已經被異化了,蘋果現在毫無疑問有一個生態,微信有生態,阿里有生態,小米也開始慢慢建立生態,我覺得生態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東西,一定是你有非常強勢的產品或者應用,或者一個品牌,大家都在下邊,很自然的生長出來了的周邊應用、產品和服務。生態是自然形成的,我記得最早美國人在沙漠里面搞了幾個生態地球圈,叫地球圈1號(生物圈2號)還是什么,后來也沒了,為什么呢?硬拔的生態是不成立的,你不能說所有用戶的存在是為了幫助你成功的,那就反了。
為什么試圖去建立生態的人,一般最后都有點麻煩呢,就是因為搞錯了立場,你的電視好就用你的電視,你的車好買你的車,你的手機好買你的手機,用戶并不一定要進入你的生態。
何伊凡:他不會進入你的邏輯的。
李斌:對,用戶沒有義務去幫助你成就霸業,你也不應該要求別人這樣,所以我不是特別喜歡生態這個詞。
當然我們做了一些投資,這個跟我們做的是車有關系,這是我們能夠看得懂的領域。直接討論出行這件事情上來,我覺得現在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,就拿Uber來說吧,它憑什么去按照這一單的交易額去提成?因為這個司機不管跑出了100美金還是10美金,Uber技術方面的服務,或者說賦能方式并沒有改變。
這就侵占了司機的利益,因為司機是拿時間、拿生命在換錢,他這一個小時沒有理由必須讓你抽27%或者28%,這是很荒謬的。
何伊凡:但從商業邏輯來說這是合理的,因為Uber把他的服務標準化、效率化了。
李斌:我覺得也不合理,只能說你可以這么去強奸別人,但不代表它是合理的,只是對方沒有反抗的能力,你看最近,有人研究說Uber司機低于美國最低公司標準,而且低不少,這就有問題了,技術的進步不應該導致這樣的問題,你不能說不收這么多抽成,支撐不起我的估值,還是那句話,支撐你的估值,不是司機們該干的事,那你可能本來就不該值這么多錢。
何伊凡:所以它現在也遇到了很多問題。
李斌:它一定會遇到問題,所以比如說在我來看,把中間的費用盡可能變得少,是出行平臺該干的事。而不是說我滿足于我是一個500億美金、600億美金的公司,我覺得這不對的,補貼當然是另外一件事,那是商業策略,你不能說問我前面補貼了,我后面就應該收大錢。
何伊凡:其實剛才說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商業哲學,你的雄心,應該用什么東西來填充,是靠犧牲別人的利益,還是以用戶為核心的。
李斌:我就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,現在有的平臺比出租車公司黑,黑多了,然后說出租車公司太黑了,我在拯救你們,反正我做不出這樣的事,我可以跳出來說,我就是要收這么多錢,對不起你要么就別干,我敬佩這種人,就是真小人。不要做偽君子。
在出行這件事情上我希望出行平臺真正是一個技術公司,去按照技術公司的邏輯去收錢,而不是把自己也當成一個出租車,就更嚴格版的出租車運營公司。
何伊凡:到目前來看,共享單車的競爭是不是已經進入了下半場?
李斌:我現在也還是摩拜董事長,某種意義上講,共享單車這件事情也許再做過五年、做過十年,希望那時候是成功的商業案例。首先共享單車是個非常好的事,需求是真實的,真的給大家帶來了便利,而且是用大家愿意、合理的支付方式,但這么好的事情在中國這么一個殘酷的商業環境下,就變得稍稍有點一地雞毛。
你看從去年秋天開始,各方面都變差,過度投放,騎行體驗變差等等,陽光很快有點消失了。為什么會這樣?其實挺值得整個中國商業社會去反思的,一條有價值的賽道,很容易就變成核戰爭。
何伊凡:我看你在很多方面還是有非常明顯的價值追求。那你希望蔚來未來的估值,應該是拿什么來支撐起來的?
李斌:還是從我們服務用戶的數量和深度,數量乘以深度,數量當然是代表產品和公司的成功,深度代表服務深度,表現出來是用戶滿意度和信任度,這就是一個公司真正的價值。
我們從來不提顛覆現有的汽車公司,而是講融合共贏。有一些自動駕駛的出發點說消滅司機,我覺得這個很好笑,這經不起推敲。
何伊凡:蔚來現在做的事,與渠道、傳統制造廠家,包括原來的合作伙伴,理論上很容易陷入四面樹敵的狀態。可蔚來看起來好像摩擦系數不是那么大。
李斌:每個公司有自己的一個風格,作為創始人肯定給這個公司賦予了很多的東西,我的個性可能也不是非要去你死我活的,還有與汽車產品的特點也有關系,它不是贏者通吃的,如果我做平臺性的生意,規模做不到第一我活不下來,汽車這個行業原來公司之間的競爭也比較有序的。
成功的公司是沒有人不滿意,不成功的公司是沒有讓誰滿意過
何伊凡:你最近反復強調用戶體驗,實際上幾乎每家公司都會強調用戶體驗追求用戶體驗,你如何將用戶體驗落在實處?
李斌:如果真正從一個行業去看去看的時候,就會發現行業變化背后的邏輯還是用戶體驗的變化,比如說智能手機, 2007年左右,大家都說智能手機如何不好,通話質量怎么樣,待機時間怎么樣等等,大家都關注的還是很功能性的,當一個行業到了大家都關注它的功能性的時候,說明這個行業有變革的機。然后就是突然蘋果跳出來。
何伊凡:因為那是基礎。
李斌:就像我們說一個建筑,如果你老只說地基,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不對了,不是說地基不重要,地基非常非常重要,但如果大家都在講地基,那肯定是因為用戶對原來的產品肯定有點厭煩了。
何伊凡:趨同化。
李斌:對,蘋果第一個跳出來說我不跟你講這些東西,當然你知道蘋果有好多次通話門事件,到今天也還沒突破,但你會發現大家沒太去抱怨這個事情,為什么?因為它在別的緯度上,把這個體驗降維打擊了,比如軟件和硬件的一體化等。
所以你會發現,其實任何一個行業要發生變化,都要重新定義用戶體驗,可能還是這些東西,但你把哪些事情列為最優先的選項,優先級怎么排列,可能就不一樣。我們在推進蔚來的時候,我有一個用戶四象限理論,要知道自己重點關注什么,關注技術突破能帶來的情感體驗的提升,我認為真正的創新是來自于這,當然這也需要想象力,因為既然是情感體驗,就得想想大家需要什么樣的情感?
何伊凡:它某種意義上比技術突破更難,因為它沒有抓手。
李斌:對,很難量化。舉個例子,就像wework,如果純粹從所謂技術,沒什么特別不得了的技術,它其實是看中了技術帶來的孤獨,它充分利用移動辦公這種優點,打破大家的這種隔離,打破了信息過剩以后帶來的這種孤獨感。
比如說你們現在做(今今樂道)讀書會,可能也是因為大家信息過剩以后,無所適從,反而就更需要另外一些東西。咱們展望技術變化,會帶來好的一面,也有壞的一面,你如果去逆向思考,壞的那一面怎樣突破情感體驗,可能也有很多的商業創新的機會。2012年的時候我就在思考,汽車行業到底會怎么變化?大家現在看的都是技術的變化,技術之外呢?
這一年我提了一個理論叫3.0的汽車品牌,思考移動社交時代汽車品牌是什么,實際上汽車與用戶交流信息技術也在變。我們今天看技術,經常只看車相關的,會忽略車以外的。其實用戶與品牌的關聯,由兩部分組成,一部分是產品本身,還有一部分是怎么和這個產品生產方去互動,這兩部分同等重要,甚至后者更重要。從這個角度去看,2012年的時候,我就覺得汽車的這個用戶體驗,應該從四個方面去定義它,首先車要好:性能,加速,質量,安全等等。
何伊凡:這也就行相當于基礎。
李斌:然后是服務體系,整個用車相關的服務,保險能不能方便一些?能不能充分利用服務互聯網,一鍵就能解決所有事情,第三,接觸觸點,怎么理解這個呢,過去我們一說就是車聯網,車上的東西大家能理解,但是車以外的呢,也得好啊。
何伊凡:其實包括跟環境的交互?
李斌:是的,包括與環境的交互,場景的交互,品牌的交互,與所有車周邊東西的交互,這肯定有很大的提升空間,翻譯成大白話,不光是車上的屏好使, APP也得好使。第四個我覺得應該叫“汽車生活”,實際上超越了汽車的范疇。
買一個車以后,現在大家強調的還是它的交通工具屬性,買豪車的人,有一點那種炫耀。現在已經沒有炫耀了,可能有點成就感吧。我覺得這是不對的,你花了幾十萬買一輛車,怎么可能就只是買了個交通工具呢?
所以把這些因素考慮到一起,我覺得汽車用戶體驗,要從這四個方面去定義:車,服務,智能化數字觸點,汽車以外生活增值。
從這四個方面去看,你能做的事就不是簡單的打造一輛好車了。將來的汽車品牌,就會把汽車兩個字去掉,首先它是個好品牌,你擁有了這個品牌的產品以后,會帶來的完全不一樣的一個生活,所有我們叫創造愉悅的生活方式。
何伊凡:用戶體驗這個事,其實每個人都想做好,它總體來說它是知易行難,包括像你說的這四點,怎樣真正要落實下去呢?我自己的體驗,可能要抓住四個字:不怕麻煩。
李斌:對,不怕麻煩。
何伊凡:但是真正做到不怕麻煩是困難的。
李斌:我特別同意,如果你把目標設在那了,你是真的相信這個目標,還是只是一種話術?大部分人,自己說的話其實自己并不真的信,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,盡可能說自己相信的話。
何伊凡:其實有一個挑戰,我看您之前也說過,造車至少要有200億的資金儲備才能做好這個事。那服務這個環節呢?
李斌:也需要非常大的投入。
何伊凡:當然這個服務體系運營起來之后,它有自己的造血功能,但是之前,你必須要找到這個平衡點,給用戶提供更好的體驗,又不要讓它成為一個你很大的一個成本中心。
李斌:沒錯。我覺得,現階段客觀的說肯定是在一個投入期,而且相當一段時間之內,都會是一個投入期,但是在用戶體驗所有這方面的投入,都是值得的,會有一個公司死在投資用戶體驗上嘛,沒有?反正我看商業的失敗案例里邊,說沒有哪個公司是因為對用戶太好,最后把自己搞死了。有可能它投資了一個偽需求,不斷下注,然后死了,這是有可能的。
所以我覺得在現在這個階段,第一,我們當然是一個投入期,也做好足夠的準備;第二,相信我們對于汽車的用戶體驗的理解的方向是正確的,我從2000年就做汽車互聯網創業,一直都是從用戶的角度看汽車行業。基于這兩點,我們現在肯定不是沒有目標,漫無目的賠本賺吆喝。我的商業的理念很樸素,就是用戶永遠只會為好的體驗買單,但公司要靠體系化的效率掙錢。
何伊凡:把這兩句話完整加到一起才是一個閉合的。
李斌:對,這才是合理的,可持續的商業模型,缺一個都不行,但即使是第一個,也很少有真的真實用戶需求投入,而死在上面的公司。就像京東,當年投資做庫房,做物流,很多東西也超前,但因為有了這些基礎設施,所以服務體驗可以更好。如果你只追求一個財務指標,反而欲速而不達。
何伊凡:當我們坐在這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,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,但是蔚來后面有強大投資人,您本身自己也做投資,在這種情況下,股東的想法,對財務回報的周期也都需要考慮到,你怎么對他們有交代?
李斌:任何一個創業者、企業家肯定要去綜合平衡,得有能力去把各方的期望,能夠組合起來。就像一個電影導演,你不能簡單的去說演員太大牌我搞不定,你說這個有什么用?就像福特公司創始人當年說的那句話:我要讓我的工人,半年的工資買的起這輛他們自己產的車。這句話太牛了,很多人沒聽懂,實際上就是把股東利益、員工利益、用戶利益全部都放在一起來,用一個最簡單、直接的方式說出來,技術的進步也全都在里邊了。
所以一個CEO應該有這樣的能力,不是簡單的滿足一個人的需求,一方的需求,應該有能力去說服股東支持長期的愿景,應該去找能夠支持自己長期愿景的股東,應該把自己說過的話都一一兌現,而不是成天開空頭支票,他做出來的東西,真的給用戶好的體驗,同時讓這個公司一步一步能完成承諾,能夠讓自己的員工有成就感,它應該是綜合在一起的。成功的公司一定都是沒有什么人不滿意的,不成功的公司其實從來也沒有讓誰滿意過。
何伊凡:你說的這點對我很有啟發,一個成功的企業家,應該找到一個像福特那樣,有描述自己愿景的公式,各方的利益,都能夠在這個公式當中獲得一個呈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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